第一章-《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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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我不愿意别人说农民兵不好的原因,除了后面的认识,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我们朴实的农民兄弟,用他们的汗水生产粮食蔬菜,养活了全国的人,又用他们的廉价劳动力盖起一座座立交桥和高楼大厦,我们生活在城里却鄙夷这些默默劳动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
而我们的八亿农民,又把自己的子弟送到部队,构成了国防力量的坚实基石。在几百万解放军中,农民出身的干部和战士占了绝对比重,我没有统计过,但是起码应该比70%还多。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要鄙视我们的农民兵,他们的文化程度低不是他们的错,为什么要嘲笑他们?而他们朴实、善良的心,是我们这些在都市里自认为小资的人比得了的吗?
转眼到了新兵连的考核,我还是军事成绩第一,综合评比应该也在前十名吧,我记不清了。
发领花、军衔、帽徽的时候我真是激动了,那种庄严和神圣是没有挺过新兵连的人难以想象的。我含着眼泪把自己的领花、帽徽、军衔装到了我新发的陆军冬季常服上,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激动,是自己成功了,还是别的什么?反正面向军旗宣誓的时候,每一个字都是我心里的声音。但我还是强忍着,没有掉下眼泪。
然后,刚刚出壳的新兵蛋子被划拉到各个基层连队,有的去了步兵连,有的去了炮兵连,有的去了炊事班,有的去了警通连……顺便提一下,那个愿意为我做证的山西农民兵提前被分到了很远的一个弹药库,我想是团头儿怕老炮出院以后打击报复。
再说一下老炮,实际上,我后来再没有跟他打过交道,还是在团里的时候见过那么几面,谁也没理谁。
我去哪儿了呢?不会没人敢要我吧?
我正在屋里合计着,外面有人喊我,我答声“到”,急忙跑出去。一见是那个瘦高瘦高的黑上尉,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收拾你的东西,跟我走。”
我一怔,不是过去了吗?怎么又来了?
上尉看我半天:“怎么还不收拾东西?跟我走吧。”
我看着他:“您是?”
“我姓苗,是侦察连的连长。”
7.环境的力量是无穷的
一架把我打进了侦察连,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我的光荣事迹在全团都有影响,结果到了侦察连以后哪个排都不敢收我。谁都愿意要听话的兵,侦察连也不例外。
最后没办法,苗连长说你就当我的文书吧。老文书是个老资格的士官,苗连长一直惦记着把他再扔下去当班长,好好带带兵。各位别以为文书就是打打字、帮连长整理内务什么的,远远不是那么简单。我开始也这么觉得,结果到老文书给我交接工作的时候,我才知道事情的复杂性。
我一直不是很了解别的部队,反正在我们侦察连能够当文书的,都是最优秀的士官。不光是文化程度高一点儿,最关键的是军事素质要相当过硬,怎么说呢?说白了就是文武双全,文书的文咱们就不用说了吧,但是文书的武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
文书首先要对全年的训练计划了如指掌,要根据总参的训练大纲和本团全年的训练计划拟出相当成熟的计划表供连长参考。各种侦察兵要练的科目,从个人到连级规模最后到合成化演练都要了如指掌,你不会、不精、不懂,怎么可能做这个呢?头脑灵活都在其次了。除了操心训练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情往往是超越训练之上的,这就不说了吧。还有涉及军队的体制和官僚传统的一些根子上的弊病。我要注明这不是中国军队特有的,凡是个军队的基层军官都要操心这些杂事,包括老美的。
其次是连队武器弹药的保养情况、检查等乱七八糟的一大堆。我的老天爷!我在新兵连就拆装过、打过81步枪,这会儿进了枪库见了那么多种枪,我差点没疯掉。要是不熟悉这些枪支,你行吗?光是那么多侦察器材,就不用多说什么了吧。你们也听不懂,我也不愿意说。前任的老文书是从士兵到班长干起来的,以前号称侦察连的“枪王”,你可想而知他的军事素质了。
然后是协助连长编写本连的训练计划和教学方法,我哪儿懂啊?说句实在话,我不是什么军迷,当兵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在当兵以前我对军事的理解远远逊于诸位。甚至现在也不行,我对你们都很精通的那些海空军的东东就知道得不多。这些我都没学过,我还要帮连排长总结编写训练教案!这不是逼我跳楼吗?
最后,文书并不意味着不用参加各项考核。侦察连在哪个部队都是全训连队,合格率的要求在百分之百,炊事班的还得轮流下战斗班训练呢,何况在任何人眼里都很清闲的文书。就是在部队内部,也都觉得文书清闲,也就是说侦察连的科目我一个也跑不了!
还有更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自己都记不起来了。
老文书交了差,就走了,丢给我一堆事儿。这下子我是真的抓瞎了,苗连长可不管这个啊,每天都要喊“小庄!这什么那什么的!”我后来跟苗连长开玩笑说:“那会儿我是你点击率最高的网站。”结果他眨巴眨巴眼睛:“什么叫点击率?”唉,孺子不可教也。
我开始跟个陀螺一样打转。
谁让哪个排长都不愿意要我呢?
每天早上我5点钟就赶紧起床,先是出去跑个10000米,省得筋骨废了。回来的时候,连长大人就起床了,我就要伺候热水、牙膏、毛巾等劳什子。紧接着,上午的训练开始,我就得跟着一排训练,一排长不是怎么待见我,但是我顾不上那么多,本来就是新兵,要再不跟着连不就只会跑路和步兵的基本科目吗?好在他也不好意思撵我。一排的三个班长和几十号兵对我倒是挺热情的,也许是因为我收拾了老炮的缘故。我那个时候开始懂得什么叫群众基础:你帮群众出了气就是群众基础,老炮在我们团是上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老手,哪个连的班长都不敢惹他。我前面说得其实都是客气的,因为不想大家对老炮的印象太坏,但是写着写着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然后赶在炊事班开饭前,我跑回食堂准备连长、指导员、副连长、副指导员的饭菜、碗筷、桌椅板凳,还要配合炊事班切好连长的饭后水果并且做个果盘,紧接着连长吃饭我得一桌吃,不敢自己狂吃,眼睛得机灵,哪个碗空了马上过去盛饭,哪种菜连长爱吃就赶紧下去叫炊事班再盛一盘上来。完了后,赶紧把小板凳在食堂门口一一摆好,连长饭后要侃大山。等到连长午休了,我就赶紧偷偷地去枪库,自己摸索几种枪支的拆卸保养等劳什子。下午又是这一套,训练没完就赶紧回去准备晚饭。等到连长休息了,我又进了枪库,彻夜钻研枪支和各种侦察器材。
当时我在偶然走神的时候突然想,我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环境改变人的力量是无穷的。你在部队待着,再拧的性子,天天这一套军令如山倒,潜移默化地你也会转变的了。
至于诗集呢?不翻了,没工夫。我现在翻的都是各种军事器材的说明书和训练大纲,还有一堆参考书目。
我在侦察连的最初时光,既是文书,又是一排不挂名的侦察兵。每天都撑着大运动量训练之后的疲惫身躯,钻研文书的业务。现在想想当时到底是怎么挺过来的?真是不堪回首。
由此我得出一条真理——人没有没办法的时候,人说没办法,是逼得还不够。逼到份上了,就有办法了。
早上痛苦地起床时,我总会想,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
8.说说我们的苗连长
其实我在侦察连待的时间不长,也就待了几个月吧。但是在里面我遇到的有意思的人和发生的故事挺多的,三天三夜都讲不完的。
那就说说我们的苗连长吧。按照恩格斯的说法,就是“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这是现实主义文艺作品创作的圭臬。其实我真是不愿意揭穿好多所谓军旅题材电视剧的弊病——太假。我们当年看的时候就笑,部队的基层干部要这个样子,我们把房子给拆了干部都没啥脾气,你们信不?点到为止,不然伤害的人太多了。
苗连长不姓苗,我叫他苗连长是因为他是苗族。
在云南的土著苗族里长这个个子的不多见。后来在别的部队进行野外生存训练的时候,我到过一次苗连长的家乡,没去那个寨子,就在附近更深的山里转悠,正好赶上寨子里的人结婚,就在山里的羊肠小道上,一个寨子送新娘,另一个寨子接新娘。我们远远地在山上看见了,我在的这支部队的直接领导是一个特别爱玩闹的中队长,就带着我们埋伏在路边,看看有没有人认出来。弟兄们一身迷彩、满脸迷彩、全枪迷彩,就这么“迷彩”地趴在小路两边。
我看见这些和苗连长同乡同族的老乡个子都很矮,实在猜不出来苗连长这个大高个子在他们中间是个什么情景。这么说吧,有一回“八一篮球队”到我们军区机关所在的省会比赛,我们连的十几个兵正好参加军区的一次侦察兵比武集训。苗连长是带队的,军区作训部的大概想让我们放松一下就搞来票,组织我们全体参加集训的各个部队的侦察兵尖子去看子弟兵队伍的比赛,我们下车的时候正好“八一队”下车,两支队伍几乎是一起进的球馆,我们跟“八一队”的人一比都跟小鸡似的,只有苗连长居然能跟打前锋(说中锋就是夸张了)的那几人一拼高低。
苗连长不光个子高,军龄也是我们团连级军官里面最长的。那时候大多数的连级干部都已经是军校毕业的了,剩下的就是当兵后考的军校,好像只有苗连长是战士提干的,所以后来一直就没有提起来,连级干部转业了,在老家那个城市的公安局当了防暴队长,扔在边境对付武装贩毒、贩枪的。
我认为地方公安的领导真是知人善任。他什么时候当的兵啊?14岁,那会儿他小学都没有读完。那会儿比他们老家更南的山里在打仗。不过这跟他没关系,他就成天遛狗、打鸟、打兔子、打山鸡,14岁时大人还没把他当正经猎户使用,属于储存的,所以他过得单纯快乐。千不该万不该,那天小苗走得有点儿远,离自己的寨子有几十公里了,加上天气好,小苗没有回去的意思,掂着猎枪跟着狗满山转悠,看能不能碰见野猪什么的,打回去省得大人总说自己还小,组织出去打野猪、山豹、老虎之类的不带自己。(要注意这是80年代中期,南边仗还没有打完,野生动物保护法的宣传者和执行者都没有能够进山,军队根本就不让,怕特工队混进来。山民打这个打了几百年,再说不会有谁是天然的动物保护者啊,后来我们去云南训练的时候,倒是发现只要有偷猎这些动物的,山民追这帮孙子追得比谁都积极,武警全靠他们。猎户不是为了那几个赏钱,而是一旦你把道理跟他们说清楚,他们执行起来毫不含糊,而且非要收拾违反国家法律的劳什子,淳朴的民风可见如此,思想单纯的人往往是很可爱的)结果小苗走到一个山谷,看见一帮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的人在爬悬崖,头上戴个钢锅子,腰里还系着绳子,动作奇丑、奇慢无比,底下还有个腰里挎个皮盒子的人在喊骂。小苗上过几天小学,老师是留下的知青,所以他听得懂普通话,就是说得不是很好。他哈哈地笑着就过去了,底下几个站岗的人都很警惕,哗啦啦拉开枪的保险(后来小苗知道这叫56冲锋枪)对着他,小苗吓了一跳,傻子也知道是枪啊!那个挎皮盒子的人看见了,打量打量他,挥手叫他过来,几个站岗的人就把他的猎枪收了,让他过去,狗也过去了。
挎皮盒子的人问他笑什么。小苗的脑子转悠半天,组织了几个可怜的普通话词汇,才磕磕巴巴地说:“你们的,不行的,笨。”
挎皮盒子的人说:“你行啊?”
小苗:“我不行的,我们寨子的都行,我不行。”
挎皮盒子的人就没理会他。
小苗就说:“我比他们行。”他指悬崖上那些花花绿绿的人。
挎皮盒子的人就说:“我看看,你怎么爬,让他们也学学。”上面的兵就都停了,看小苗爬。
小苗把草鞋一脱,往手心里吐吐唾沫磨磨,有个人过来给小苗系绳子,小苗系上了,又解开了:“不行不行。”
还没问怎么不行,小苗噌噌噌几米就已经出去了!
只见他光着脚身体紧贴在悬崖上,上得很快。如果当时有摄影机高速拍下来,就会知道这是“三点固定”徒手攀岩。国际上凡是学攀岩的人都要学习这招。只是苗族人不知道这些名词罢了,完全是实践出真知。
小苗上去以后,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在下面的狗看起来很奇怪,这边看看那边看看,不知道人类在琢磨什么,这在它看来是很正常的事情,小苗还不算高手。于是它得出结论:人类真是少见多怪,然后就一个狗趴,旁边睡觉去了,懒得搭理人类。
挎皮盒子的人当即就问了一句话:“你想当兵不?”
小苗当兵是最好的选择了。他寨子里没有人歧视他,都很喜欢他,就是因为他天生个子高,大家都不爱带他打猎,觉得动静大。他不打猎在寨子里以后也是无所事事,不如当兵。阿妈是绝对支持的,孩子当解放军在寨子里看来是了不得的事情,挎皮盒子的人和他那些花花绿绿的兵一进寨子,大家都想把孩子送去当兵。结果挎皮盒子的人就看上小苗了,不是什么第一印象,苗连长告诉我是因为他的眼睛里面有种灵气。我以为是他在吹嘘自己,我看了那么久也没看出啥灵气,倒是很多霸气。苗连长在训练场一走,全体侦察连的弟兄都要玩命训练,完全不用喊,他连看都不用多看一眼。
过程不重要,结果最重要。
结果就是小苗当兵了,还是侦察兵。
那些穿花花绿绿衣服的人就是来前线轮战的一个军区的侦察大队,就是我们军区的,挎皮盒子的人姓何,是下面的一个中队长。后来这个何中队长和我还打过交道,留到后面说。
小苗在前线锤炼了一年,打出个二等功,随后跟着侦察大队回了军区。侦察大队要解散,小苗不知道去何处。他本来就没有老部队,虽然很多部队要他,但是小苗就认准了何中队长。山里人实诚,就认朋友。何中队长就是我们师部的侦察营长,被选拔进军区侦察大队的,就把他带回了师部,先在师部侦察营待着。因为小苗打了一个在训他的时候一言不慎说他是野种的副连长,何营长又赶紧把他送到我们团侦察连来。这儿就没人敢惹他了。
接着就是班长、排长、副连长,最后是连长。连长时就不动窝了,没法子再升了,不光是文凭,除了侦察连“一根绳子一把刀”这套劳什子,他什么都不会啊。再后来,我的老部队改编为高科技化的步兵师(不是啥da师啊,别污辱我的老部队),他就被彻底淘汰了。时势造英雄,英雄终将被时势淘汰,这是从古至今颠扑不破的真理。
我第一次伺候苗连长洗脸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咣当”一声,一个眼球掉进脸盆里。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居然拿那只眼球在脸盆里的干净热水里面涮涮,然后又安进左眼里。我这才知道原来他的左眼是假眼。当时一种感动油然而生,军人是什么、硬汉是什么才开始知道点意思。
苗连长从来不小声说话,就是家属来个电话他也能喊得全连都知道。在训练场上他要是逮着哪个排练得马虎,就能当即动手打那个军校刚刚毕业的小学生官,行伍出身的也打,但是不打兵。排长就是被打了也不敢打兵,不然连长还要打排长。所以排长都怕连长,我们都爱连长。你说这样的连长在训练场一走,大家能不玩命训练吗?
连长没上过什么学,但对侦察精通得不得了。他告诉我就是死学的,没什么办法。打完仗刚刚回来的时候普通话是练得差不多了(我们一致认为他的越南话说得比普通话好得多,这是战场上逼的,普通话说得自己人听得懂就行,越南话说得不地道就要死人的),但是数理化是一窍不通。当过兵的人都知道,数理化对于侦察连的连长意味着什么。但是他学会了,一节物理化学课都没上过、数学就学过几加几乘法表的苗族猎户的后代学会了一个优秀的侦察连长要掌握的所有数理化知识。而到了我们师历史性地改编之时,再也没人能够有时间等待他学会高科技了,而且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苗连长为什么会要我,他后来告诉我是因为我打了班长,还是全团的著名优秀班长,算是个奇人,有点儿他当年暴揍师部侦察营副连长的意思。兵们那点鸟事一般连级干部是不过问的,但不是不知道。我居然打了老炮,他就得认识我。他是老资格,团部三巨头都让他三分。先看了我的军事训练成绩,然后就从我的眼睛里面看出了一些东西,他说我和他当年很像。我后来照镜子怎么也没觉得像,恨不得挖出一只眼球装个假眼,当时就是这么真诚地热爱我的连长!
苗连长要我当文书,就是要故意锤我,让我尽快成为一个优秀的侦察兵的坯子。练出来干啥,他没想过,他这样的人想不了那么多,只要觉得你合适就要把你先练成侦察兵再说,不然看着你空手好闲,他心里就难受。后来我真的成了优秀的侦察兵,我的心里更加难受,精力过剩得没有地方使用。这个他不管,他就是要把你练成侦察兵,不让他心里难受,见不得材料被浪费。部队官大一级就压死人,何况还是个老资格的战斗功臣、上尉连长?你想不练都不成,管你以后干什么,先满足了他的愿望再说。
我后来离开了侦察连,但是苗连长对我而言,记忆犹新。
他转业回家的时候没有告诉我,那是一年以后,我那个时候已经不在我们团的侦察连了。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他带过的最好的侦察兵,他自己收拾了行礼,然后副团长派车送他到了车站。他坚持不让副团长送进车站,连司机都不能送,不然要翻脸。他一个人进了车站,走了。
我后来一直在脑子里面想这个画面。
一个14岁就从军的老兵,高瘦高瘦,左眼是一只假眼,那是战争留给他的纪念;穿着毛料子的军官制服,没有戴帽子,没有黄黄的军衔肩章,军功章和所有的奖励装在箱子的底层,那是他所有的辉煌。他孤独地走在热闹的人群中,从此成为一个老百姓。
因为他的军队不要他了,没有他的位置了。更年轻的、更有文化的连长取代了他。他被军队现代化的进程甩在了后面,远远地甩开了。
车开走了,车站上空空如也。归于平静。
9.我离开了我在部队的第一个家,我永远想念她
时间过了不久,我这个文书就已经基本上称职了。可见“文化就是战斗力”是有一定道理的,受教育的程度越高,只要你有个好的身体底子并且肯钻研,进步之快是文化程度低的士兵难以比拟的。连苗连长也对我能够迅速掌握文书的综合业务感到惊讶。因为这就意味着你已经在理论上掌握了侦察专业的所有科目,甚至可以说是精通了。
除此以外,我在实践中也取得了较大的突破。其实这真的要感谢老炮,如果不是他海锤,我不会有这么好的身体素质和基础军事素质,在掌握侦察兵技能的时候,这些都派上了用场。擒拿格斗、车辆驾驶、飞车捕俘、基础攀登、侦察兵多能射击、摄像和照相侦察。这得益于我在当兵前就很迷恋摄影技术,从艺术摄影转向应用摄影比一点儿原理也不懂要快得多。大多数战士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长短焦、广角镜头、曝光率、光圈大小等,何况我先后玩过美能达、佳能、尼康的多款相机和镜头,中学的时候就在杂志上发过封面——当然都是漂亮mm。
一般我是在军事摄影的前提下,用艺术摄影的角度精雕细琢地完成这些的,所以苗连长的一个乐趣就是看我拍的照片,觉得这不光有军事价值,拍出来也好看,总是要放大挂墙上,要不就送给别的连长,最后连团部都挂了一张我拍的风景,搞得团部的宣传干事每次见了我都不高兴。有一回,苗连长还派我给他的家属照相,说是要艺术照那种。结果家属一来我就惊了,照的时候都怕镜头炸了,拍出来苗连长不满意,我也不敢说啥子,其实心里在说:底板次我也没办法啊。像手语和密语通讯、班组侦察突击战术、地图判读、攀登滑降等乱七八糟、名目繁多的侦察兵战斗技巧,我掌握得都是最快的,而且很多科目都能跟几年的老士官一拼高低。
这回,一排长对我是刮目相看了,不仅是愿意带我训练,而且老是向我传授很多军校侦察专业的本科生才学会的高级技能。我也不知道什么是侦察兵,什么是侦察兵该学的,因为我什么都不会啊!我那时候就是怕掉队,真的可以说是像一块海绵一样汲取知识了。我们俩还成了不错的朋友。他搞对象的很多情书还是我帮他写的,我是多么不容易啊!
每次我替他写情书的时候都会想起小影,她现在在哪儿呢?每次想到她,我的笔下总是真情流露,写得行云流水,再读的时候都会把自己感动得流眼泪。一排长看了极其满意,说我一来就不用再去翻什么席慕容、普希金了。后来他把我当哥们儿了,就让我看她对象的照片,我一看就觉得真对不起我的情书,但是不敢说。后来再写干脆一闭眼,就当给小影写吧,就这么顶下来了。
一排长我叫他什么好呢?叫陈排吧,他倒是不姓陈,就先这么叫吧。他是某陆军学院的高才生,人特别好,对兵也好,训练水平也很高。在我们这些兵眼里,是最好的排长。长得也挺帅的,有点儿像于荣光。我当时真是不明白,排长一表人才怎么找对象这么不开眼?后来再看看部队家属们的模样,我心里就明白了,现在不是“解放军是最可爱的人”的时代了,女孩子要感情,更要房子、车子、票子,最重要的是时间。野战部队的青年军官是绝对没有的。
紧接着侦察连进行了第一次的摸底考核,重点是一年兵和刚刚分来的几个新兵。因为下个月就要进行全集团军的侦察兵业务大比武,优秀者将有资格参加军区级别的侦察业务比武,最后从这里面挑选可以进入一支高规模的司令部直属的特别部队的种子队员。
这支代号为“狼牙”的特别部队,就是军内外鼎鼎有名,却始终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特种作战大队,也就是你们说的“特种部队”。队员都是从基层的优秀侦察部队、野战部队官兵当中选拔的,淘汰率极高,挑选的程序也非常复杂,过程长达1个月。据说天天都在考核和训练,随时都有被开回老部队的可能性。
能够入选“狼牙”大队,是每一个真正野战侦察兵的梦想。
譬如我们苗连,要不是瞎了一只眼,他是不会不争取这个机会的。他倒是在刚刚组建“狼牙”大队的时候就被选中过,但是军医的一句话就给打回来了,从此绝了在“狼牙”大队做一番事业的梦想。原因再简单不过,潜水训练当中,深水的压力会把他那只假眼挤出来。这还是很轻的结果了,最重的结果就是左眼的血管被挤暴而身亡。他只能遗憾地回来,因为“狼牙”大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陆军侦察大队,而是真正的海、陆、空三栖的特种作战群,每个队员都要能够掌握三栖作战的本事,而不像传统侦察兵“一根绳子一把刀”就解决问题了。不能潜水的人想都不要想了。
苗连只得遗憾地回来,继续当自己的步兵团侦察兵。但是从此以后,他就有瘾了,而且其乐无穷,就是争取把自己的兵送进“狼牙”大队,这对于他来讲,得到的满足感是难以形容的。我觉得有点儿像咱们的高中班主任,总是想把自己的学生送进自己当年想上的大学,然后就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这是没办法说清楚的,就像自己的理想在自己的学生或者兵身上实现了吧。
陈排的梦想就是进“狼牙”大队,而且我们觉得他绝对行。他去年已经试过一次了,后来因为游泳考核的时候准备工作没有做好,导致开腿抽筋,只得被淘汰了。今年他志在必得。
很多士官也跃跃欲试,当了几年侦察兵了,要是能当个特种兵就好了,这辈子最大的出息就是这个了。我呢?
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个侦察兵已经够让我郁闷的了,我干吗还要去当特种兵?而且我对现状已经习惯了。可能是在新兵连压抑太久了,我在侦察连的兄弟情感环境里真是待得依依不舍。大家都对我特别好,因为我在连里年纪比较小,又是那种不多的肯吃苦的城市兵,大家都很喜欢我。让我走?再适应一个陌生的环境?
我才不愿意!
但是考核就是考核,我当时怕自己哪个科目不及格,拖了全连的后腿,结果一下子用力过猛,全连的综合成绩下来,我不仅是新兵的第一名,就是在全连的官兵同训的科目中也是第三名。第一名是陈排,第二名是三排的一个班长。
苗连高兴得哇哇叫,到处显摆,因为这证明他没看错人。文书和连长的关系是很特殊的,如果年龄差距比较大,真把你当儿子一样看,所以苗连不是一般的高兴。
得,这回军区的侦察兵业务比武,我想不去都不成了。打了背包跟苗连、陈排他们十几个军官和老兵上了车。我再次在盘山公路上转圈。不过上一次是上山,这一次是下山。
从卡车的后车厢看,“大功某团”的大门越来越远,渐渐地看不见了。
我的眼睛湿润了,这一次是真的哭了。我不知道我哭什么。在新兵连的时候,老炮那么整治我,我也没有掉过眼泪。可是,这时候我哭了,哭得很凶。几个老兵都过来安慰我,他们不知道我在哭什么。我是在哭即将面临的残酷比赛吗?
不是,我已经习惯苦了。后来,第一次休假探亲的时候我极端地不适应,恨不得赶紧回部队。苦我已经不怕了,我是怕离开时撕心裂肺的难受。如果我知道我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我会立即从车上跳下去,没命地跑回侦察连的连部,抱着床的铁架子再也不起来。打死我都不松手,因为我只属于这里,我不愿意离开。这里是我的家,他们都是我的兄弟。
我曾经是那么憎恨这个地方的一个人,但是半年过去了,我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以后,就不愿意离开,非常不愿意离开。平时不觉得,真到了暂时离开的时候,是那么舍不得。
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某集团军某机械化步兵师大功某团,驻守在海拔3000米的群山峻岭间,组建于井冈山时期,历经国共的两次内战、抗日战争,战功卓著,声名显赫。后来还在朝鲜战场把麦克阿瑟打得一愣一愣的,在中越边境轮战一年,歼灭小鬼子数千,出了三个战斗英雄,二百三十一个烈士。
某团,我的老部队,我的侦察连,就是我在部队的第一个家。
而这一走,我再也没有回来过。
10.把铁从矿石里面取出来,叫作提炼(1)
我到了军区侦察业务比武的集训基地,才知道侦察兵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说我以前凭自己的小聪明可以糊弄一下的话,集训真不是那么回事了。先说说我们的居住环境吧。
集训基地在一个大湖泊的边上,我们都住在临时搭的步兵班帐篷里面。当时已经是五月了,初夏将至,水边的树林里蚊虫之多是不可想象的,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多、这么大的蚊子。怎么说呢?你上厕所的时候(所谓厕所就是在林子里的空地挖个大坑,上面盖几块木板作为踩的地方,这是我从未见过的),臭就不用说了,你解手的时候蚊子就在你的屁股上猛咬,提上裤子时屁股已是奇痒难比了,总觉得被咬了一万多口。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抽烟的,为了熏蚊子。虽然我们受训队员是严禁抽烟的,但是还是有很多受训的干部和士官抽烟,好使不好使总是有点儿作用。这种蚊子的威力我是第一次见到,就是你穿着迷彩作训服,它们也可以咬穿。所谓的花露水之类的根本不管用。我最害怕的就是晚点名,苗连不光声音大,训人的功夫也是一流的,能变着花样骂你。这时间可长了,没有个把小时你是别想解散的。这个时候蚊子就开始忙活了,你又不敢打,就听它们一窝一窝地在耳朵边上转悠。你不用“窝”这个词是不能形容的,因为它们从来就是以窝为单位活动的,而且窝的数量极多。每个弟兄都被咬得要命。蚊帐也不管用,我实在不知道它们是怎么进来的。我在家的时候从来没有睡蚊帐的传统,因为有杀蚊剂,有电蚊香。城市里的蚊子也没有这么肆无忌惮,不会仗着自己个子大、数量多就对人类进行各种各样的轰炸。这儿我每天起来整理完内务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蚊帐先掖好。
然后是训练。训练不光是强度大,难度也大。除了传统的侦察科目以外,还有许多技术性很强的技侦科目,内容就不多说了。很多士官也是第一次接触,我就更不用提了。咱们先说强度的概念。就说几个我印象最深的科目吧。
一般在部队跑武装越野,我们实际上跑的是有道路的山地,也就是说你天天跑就有路了,而且越来越平,原来的坡度也不高。我们侦察连一般的考核是5000米和10000米两种,新兵不要求跑10000米,但是我都参加了。武装越野的概念就是带着枪、弹匣、手榴弹、水壶什么的跑,没有背囊。我的个人武装越野5000米的成绩是17分15秒,在连里是第五,最快的是三排的那个班长,16分就下来;10000米的成绩是44分10秒,这在我们连是第一的,第二名是陈排,44分27秒,只比我慢一点点,我想是他的腿抽过筋的缘故,大运动量不是很舒服,而我是比较流畅的,路越长越带劲儿。
但是侦察兵集训准备比武就不是这样了,绝对的羊肠小道不说,路面之崎岖是常人无法接受的,起伏的坡度也很大,经常是60度上60度下,而且要求戴钢盔,就是那种蒙着迷彩布的80式钢盔,在团里考核我都是戴作训帽,实在不行就把帽子摘下来,掖在兜里光头跑。但是戴钢盔就不一样了,带子一会儿就勒你了,你还不敢松,一松就晃悠,更不敢摘下来,一是不知道往哪儿放,二是不知道哪儿随时埋伏着军区机关某部的长官。因为规定不许摘下来钢盔,被抓住就是事儿了。这种体力消耗可想而知。我第一次10000米山地越野,居然有了疲劳和喘不上气的感觉,跑了1个小时20分钟。当然别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然后是攀登。我在团里只攀登过四层的攀登楼,成绩是7.07秒。这个成绩只比苗连当年的纪录差一点儿,他爬攀登楼是6.49秒。我的成绩在我们团的侦察营估计是最快的,师里我就不知道了,这回见了几个师部侦察营的所谓高手的攀登架势,我心里有数了,不是那么害怕。
但是集训没有楼让你爬啊,某部的机关干部开着吉普车带队,就像山谷里面找一面悬崖,爬吧。我抬头一看,乖乖,足有30米高,而且很光滑,可以作为休息支点的悬崖上长的小树什么的极少,而且有很多天花板——这是我们的行话,就是悬崖上突出来的岩石。这是非常危险的,不管是不是徒手攀岩,都要身体悬空才能过去,对臂力、腰力和身体的协调能力是极大的考验。加了保护绳也危险,因为随时有可能掉石头下来,就是戴了钢盔,砸一下也够受的。
而考核的标准是50米高的悬崖,这才是刚刚开始。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我后来看电视上有什么攀岩俱乐部的画面就只想笑,如果认识我,我给他们推荐几个地方,保证放弃这个爱好,从此老老实实做人,不再说自己是什么冒险运动的爱好者。尤其是那个劳什子教练,老是教mm的时候动手脚,我更想笑了:你算个屁攀岩高手啊?解放军的习惯是只做不说,其实没有几个人知道侦察兵集训是怎么回事儿的,没人觉得有什么。你问问任何野战部队的侦察兵弟兄,攀岩是什么科目?基础科目。
我们当时集训和比武的地方,就是后来参加某著名国际军事比赛的那帮小兄弟训练攀岩的地方,连教官都一样。我们给那里起了个诗意的名字,有点儿俗气,但是非常贴切:青山峡谷。至今回想起来,笑意仍然会浮现在脸上,因为攀登上去以后,风景太美了!两边绿绿的悬崖,中间一条峡谷,石子路,路两边是齐腰深的高高的草丛,不是一般的诗情画意。我一会儿找找,看有没有留下“青山峡谷”的风光照,实在是记忆犹新。想起来就想笑,太美了!这回非常时期过去了,找个一直没有得手的漂亮mm,开辆敞篷吉普去野游去!如此之诗情画意加上篝火浪漫,再诌几句歪诗,绝对拿下了!又没有正形了。
接着是障碍。不是传统的400米步兵障碍,是修在上坡的山地的特种障碍,修得极好,一个工程兵连一天一夜拿下的。我至今感叹的就是部队的令行禁止,办事效率之高,现在的人说话都没准,但是在部队,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没有商量的余地。今天首长说这儿修个障碍,第二天早上起来就一定有。工程兵弟兄修得好啊!我们看了以后都吸冷气,坡地多少度我记不清了,但是真的是陡峭的山坡路上给你修上长达几百米、各种各样的障碍,具体有些什么我就不说了,太浪费激情,因为我已经发现自己爱跑题的毛病了。反正难度的增加是成倍数的。我要说这有多苦,苗连一定牙齿一龇,挤出俩字:“扯淡!”
还有就是各种各样的小的基础科目了,繁多得我也不知道怎么下嘴。
下回说吧,有点儿累了。
11.把铁从矿石里面取出来,叫作提炼(2)
我现在发现了一个写作的难题,就是点和面的痛苦抉择。虽然几百万军人你们看着都一样,但是如果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你都会发现是一本很厚的书。譬如苗连,就可以写一部很畅销的小说了,陈排的故事也是很典型的。还有老炮,这种货色要是落在刘震云和阎连科的手里都是不错的揭露农民劣根性的有力中篇。这二位我非常尊敬的前辈的《新兵连》和《黄土地,黄军装》都是令我触目惊心的力作。
也就是说,人物众多,线索众多,故事众多,好像猫对着一屋子老鼠,不知道先咬哪个。我在部队前前后后认识的人不下数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都值得写一写。
但是这么写下去确实很难写完,我写一年都写不完。所以,我只能忍痛割爱,丢掉好多东西,譬如上个章节对“青山峡谷”的描述,直接进入一些人物故事的推动和发展。
我们每天5点钟就被叫起来,眼睛还没有睁开就要去训练。当然先是来个10000米武装越野开开胃口,然后赶紧划拉几口早饭,有时候我就抓着油条、兜里装着鸡蛋,跳上卡车后厢。后来就不这样了,因为训练的强度是被科学地逐步加大的。我一直很恨拟订这个计划的参谋,让你总是很难受,但是就是倒不下去,一直在极限的临界点晃悠。真是干什么的就是干什么的,但是苦的就是我们这帮弟兄。后来一上车我们就把枪丢一边,四仰八叉地躺下睡觉,也不分兵还是官。虽然我是唯一的列兵,再怎么颠簸照睡不误,实在是太累了。
一下车就开始今天的训练科目,有时候是射击,有时候是攀岩,有时候是爆破,有时候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侦察兵的集训科目多得不可胜数。真的不是电影上那么简单啊!你们以为特种兵就是电影里面老美拿着枪一脚踢开门喊什么“clear!”那么简单吗?我说的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例子啊!所以,那时候我老是鼓励那些参加集训的来自农村的侦察兵战友好好学习去考军校,或者回家以后再补习补习,然后考大学。我在部队的一个热衷就是鼓励大家考大学,但是总是没人能考上,因为性子野了坐不下来了,或者家里穷不敢考要去当民工。唉,辜负了这么多好脑子啊!
武装泅渡是我最害怕的科目。湖泊中间有一个小岛,在我眼里是遥不可及的,具体多少千米我忘记了,时间太久了。要我们带着枪弹、手榴弹和装满水的水壶游过去,我当时就恨不得上子弹先把那个说这个规则的少校给突突了。可惜是空包弹。对于我,空手游过去都是难事,何况背着这么多铁家伙!但是命令一下还是要在水里扑腾,当然也不是什么都不带,腰上还是用绳子拴了个游泳圈的。不过极小,能保证你不行的时候赶紧扒着,然后保障的大飞就过来救你,就是香港走私电影里的大飞。靠!他担任保障还不如不保障呢,每次一过来掀起的巨浪能让所有的弟兄大喝几口水,起伏半天找不着北,赶紧踩水怕淹下去。所以我说我们军队的胶鞋是很可爱的,别看它不起眼,你们都讨厌,但是泅渡的时候把它一脱拴在腰带上就过去了,过去再穿上快得很。过去不算完,还有科目呢!要是一双大牛皮靴子呢?你还能穿吗?胶鞋湿了没啥,一会儿就干了,但是军靴要是湿了可真的麻烦了,你的脚就在里面泡着吧!别跟我说老美的军靴怎么怎么好,我都穿过。军靴是好东西,要看什么地方用,巷战我当然用军靴,踢门格斗什么的都方便,沙漠地形也要用,因为沙子太热,但是在山地丛林、泅渡的时候,我干吗用它?找死啊!
我开始游得十分费力,这时候我们就玩点小猫腻了。陈排水性好,他是长江边长大的,大风大浪见得多了。每次一出发,我就在水底下拽着他的腰带。当然我自己也游,不过开始心里没底啊!陈排真是个好哥们儿,搞得我激动得不行,每天多累都要帮他写封情书。当然,他替我打手电赶蚊子。后来我渐渐地不害怕了,就不用他带我了。身体底子好的话,克服了恐惧心理,其实就没有做不到的。而且我渐渐发现泅渡的快乐,就是克服极限以后的舒畅,和跑路一样的感觉。回忆起来真是感慨万千,什么叫作“以苦为乐”,这就叫以苦为乐!大家都在骂中国军队这个不行、那个不行,但是你们知道他们每天在干点啥吗?那个时候的快乐就这么简单。唉!
克服了泅渡,其他的科目就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了。我也就不细讲了。
我们集训即将结束,正式开始考核的时候,我发现了陈排的一个秘密。
我和陈排是住一个帐篷的,帐篷里面七个弟兄,苗连长和另外连队的一个连长住在双人的那种帐篷里。部队是个等级森严的地方,对于这点,开始我有意见,后来就没了,习惯成自然。
那时候训练特别累,晚点名完了后都不想洗漱,赶紧放倒。但是不行啊,同志们!还有政治学习,有时候还要给放一场电影号称慰问。我们当时差点把中国搞电影的骂死,敢情什么烂片卖不出去就卖部队啊!片子之烂回忆起来令人不寒而栗啊!就是不让你闲着,部队这点最让人受不了。看电影对于我们不是放松,而是比训练更可怕的折磨。这是精神上的很轴实的折磨!又扯远了。我要表达的意思就是,只要一熄灯保证鼾声在10秒钟之内此起彼伏。大家的睡眠质量是绝对好的,不像现在的我夜夜失眠。
那是我们集训的最后一天,大家晚上稍微放松一下,会餐了一把。估计是红烧肉吃多了,我第一次晚上要起夜,梦里就听见什么人在呻吟,非常之痛苦,我以为是恶梦。憋得实在不行了,我才睁开眼睛,拿着手电、卫生纸起来出了蚊帐,结果这种呻吟一下子停止了。
我真以为自己做梦,就准备去厕所。结果我又听见磨牙,显然是忍受不住的磨牙声,还有粗重的鼻息声。我就开始找,最后发现声音是从陈排的蚊帐里面出来的,我就过去了,动静一下子停止了。我觉得奇怪,就打开手电。我看见蚊帐里面模模糊糊的陈排还睁着眼,那种粗重的、努力抑制的呼吸声是不可能被忽视的。
我小声地问:“陈排?”
他没有回答我。
但是我看见陈排还睁着眼睛。
我就掀开蚊帐:“陈排?”
一下子我就傻眼了。
我看见陈排咬着牙抓着自己的右膝盖,痛苦的脸扭曲着,豆大的汗珠哗啦啦地在流。
“陈排,你怎么了?”我的脸都白了,转身就走,“我去给你叫医生!”
陈排咬着牙挤出字来:“你给我回来!”
我就回来,看着他,吓坏了。那个时候我18岁的生日还没有过,没见过什么更大的世面。
陈排咬着牙:“我一会儿就好了。你回去睡觉。”
我哪儿敢离开啊,就那么傻傻地看着他。肚子一下子也不闹腾了,我是真的怕我的排长出事啊!那种恨不得自己替他疼的感情啊!眼角又开始发湿。
过了一会儿,陈排真的渐渐平静下来了:“我好了,你睡觉吧。”
我不回去。
陈排勉强着想坐起来,我赶紧搀扶他起来。
陈排笑道:“我这不好了吗?你回去睡觉。”
我就说:“不,你到底怎么了?”
陈排一直说自己没事,我就是不相信,不告诉我我就去叫医生。陈排最后被我磨得没有办法了,就起来披上外衣,说:“出去说吧,我也活动活动。”我就跟着他出去了。他走得很痛苦,我扶他,被他甩开了。
我们出去了,值勤的哨兵大喊口令,手电跟着过来,一看是个少尉就不吭气了。我们在营地的一个角落坐下来抽烟,陈排半天不说话。我也不敢问,就那么陪着他抽烟。最后过了好久,他问我:“你给我保密不?”
我说保密。
他还是过了老半天,才说:“我病了,上次探家的时候查出来的。”
我问什么病。
他想想,说:“小庄,你不是一般的兵,我想你能理解我的。”
我着急了:“到底什么病啊。”
最后,他叹了口气。我永远忘记不了他的这一声叹息,那种绝望,那种悲凉,那种说不出来的、让我心碎的感觉。
陈排最后说:“强直性脊柱炎。”
我还是不明白,不知道什么意思。
陈排苦笑,显然这个他藏得很深的秘密告诉我完全是对牛弹琴。
他起身:“走,不说了,回去睡觉。”
我就这么跟他回去了,心里还在嘀咕,什么是强直性脊柱炎啊。我只知道侦察兵的老毛病是关节炎,但是什么是脊柱炎,还是强直性的?
如果当时我知道,我一定会赶紧把苗连长叫起来的,我一定会的!
请相信我!
写到此处,眼泪唰唰地掉落在我的键盘上,我不得不擦拭我的键盘和我的眼泪。
重新开始写的时候,我又点燃了一支烟。
顺便说一下,陈排的绝技是腾空以后连踢四脚,就是你们在电视上经常见到的踢坛子的侦察兵表演。能够做这个表演的人很多,但是连踢四脚的,我至今没有见过。
我们那时候都开玩笑叫陈排“佛山无影脚”。
眼泪唰唰地流,我只能等等了。抱歉。
12.把铁从矿石里面取出来,叫作提炼(3)
陈排说过要我保密的。我们在军队学的第一项纪律就是保密,以及泄密的各种严重后果。我对保密的原则和后果是记忆犹新的。譬如这么多年了,我的女友里面只有一个知道我当过“狼牙”特种大队的特战队员,那还是我在非常激动的情况下,向她倾诉衷肠的时候说的。结果她根本就不乐意听我说那些劳什子特种部队,坐那儿就说:“咱们还是谈谈时尚吧。”搞得我真是哭笑不得,一脑袋想去撞墙。我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她,足以证明我对她的信任不是一般的,想和她共度终生,但是她的态度居然很不屑。所以我后来交了女友就不乐意说,就说当过兵而已,不仅仅是要保密了,说实话,全世界都知道特种部队是干什么的。多少年过去了,事情总是在发展变化着,我脑子里面那点东西估计早就不值得自己那么看重了。更主要的是,我估计现在的女孩子根本不爱听。又扯远了,还是说陈排的事情,我最终也没有说。
第二天正式的比赛开始了,一共有七天,分成四大项,二十多个科目。担任评委的是军区某部的部长和他的参谋干事们,军区副司令亲自坐镇观摩,所以少将、大校也来了一大堆。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这么大的场面,心里的激动不是一点半点的。武装直升机和运输直升机在天上飞,大飞和小炮艇在水里跑,陆地上是一长串各种各样的车子:先是三轮摩托载着戴白钢盔的纠察“突突突”地进来,接着出现了红旗奥迪、桑塔纳、三菱吉普、北京吉普,还有换了个中国马甲改了名字的猎豹吉普。
会场的纠察集体185cm以上,又高又帅。他们穿着毛料军装、黑皮鞋,戴着红色肩章、白手套,面无表情,傲气冲天,活像一条条高贵的德国大狼犬俯视着我们这群穿着破旧迷彩服的小杂种犬(不是发不起新的迷彩服,我们宁愿穿旧的布料。穿软的好活动,新的太硬,进水以后领口和袖口如刀子一样磨人而且会很沉)。会场的气氛是:口号震天地,热情泣鬼神。虽然还是“首战用我,全程用我,用我必胜”之类的口号,但是我们还是喊得喉咙嘶哑。会场的阵势东望不到边,西看不见岸。浩浩荡荡的水面,郁郁葱葱的群山就是我们弟兄的舞台。会场的组织井然有序,首长讲话时纹丝不动的弟兄们站在那里,跟一根根花花绿绿的钉子一样。钢盔下面是一张张黝黑的脸、消瘦的脸、庄严的脸,还有年轻的脸。
我就站在陈排旁边,我可以看见我们苗连长的方阵就在主席台侧面,都站得笔直,穿得整洁一片。少校以下级别基层部队带队长官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队伍,希望能够给自己争脸。
我看不见陈排的脸,但是我可以听见他的喘息声。
国歌奏完,国旗升完,首长讲完话,然后全体观战者坐下,“唰”的一片小马扎的声音居然也是整齐划一,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帮侦察部队的主官这么规矩过。人有两面性这个概念我真是第一次看到了实例,当然这是调侃,不是贬义。
然后比赛开始,上来就是武装泅渡。
我们哗啦啦地鸭子一样被裁判的发令枪赶下水,游向对面的小岛。虽然我已经无数次地游过。但是还是紧张得要命,因为后面有好几个将军,虽然我知道他们看见的就是几百只迷彩鸭子。我那个时候已经被锤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列兵,虽然性子还是桀骜不逊但是已然老实多了,尤其做了文书之后,伺候连长的时间一长,对上级要尊重的感觉倍增。
这个过程是比较轻松的,因为大家都知道什么时候该使劲儿,什么时候该冲刺。更何况刚刚开始,费劲的还在后头呢。上岸不算完,有科目等着你呢。这些劳什子科目一旦串起来比铁人三项还要难得多,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去参加铁人三项。真的,从各个军区的侦察尖子比武的集训队随便划拉几个,我估计拿不了冠军也得是前五名。也许是政策不允许或者什么别的道理,不过我真的不明白了,也不是我这个层次的兵该考虑的事情。
上岸的科目就不详细说了,都是技术性很强的小科目,反正第一天就在紧张状态中这么过来了。我发挥得中等偏上,名次是第三十名吧,这个成绩我还是比较满意的。因为我最拿手的科目还没有出来呢,就是10000米武装越野和自动步枪速射。这两个科目我是集训队的绝对高手,如果拿了第一或者第二的话,再加上攀登我得到了苗连的悉心真传,估计能在前三名,其他的科目只要发挥现在这个程度,综合成绩就能保证在前二十名。因为谁都不是样样精通,而进了前二十名就有资格入选“狼牙”大队的集训,当然是在自愿的基础上。可是我不愿意,我只是不想给苗连丢人,就是拿了第一我也要回我的侦察连,做我的文书。和所有比赛一样,我们也有教练,苗连他给我们拟订了详细的比赛方案,并且时不时去别的代表队摸底侦察,苗连这一套是驾轻就熟的。不过一到这个时候,各个侦察连的连长们就都互相打哈哈,虽然平时集训在一起,成绩大家都知道,但是用谁对付谁、用谁压制谁这可是绝密军事计划。部队的好胜心理极强,就是拉歌、喊号子也要争一争,何况这是军事比赛。
第一天过去,陈排的发挥不是很好,但是还在三十五名,也就是说以后还有机会。据说他去年更惨,泅渡的时候腿就不行了,以前我以为是抽筋,这回我自己分析是那腿病的缘故。明天是10000米越野的开场赛。鉴于我已经知道了陈排的腿有毛病(我当时一直以为是腿),我决定明天跟陈排一起跑,在前面给他领跑,关键时候不行就拉兄弟一把,我就是争不来第一第二,也要让陈排的成绩别拉下来。因为我知道他的梦想就是进“狼牙”大队,我就算进不了前二十名能帮陈排的话就帮一把。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先热身,做准备活动。这回不是5点钟,上来就跑10000米,首长也得起来看啊。我们就先跑个1000米慢跑,压压腿、拉拉肩把身体活动开,我给陈排压肩时觉得他脸色不好看,我就问他:“没事吧?”
他摇摇头,苦笑:“没事。”
我当时不敢说让他别跑了,如果我说了我相信这个耳光一定要挨上了。我了解陈排,虽然他不打兵,但是他扇我这个耳光的时候,不是看我是兵,是看我是兄弟。
然后就开始了。
开始我和陈排在第二梯队中间,我们都没跑第一梯队。我们都知道第一梯队里面有不少是那些使坏的连长安排的,故意想把种子选手跑废的,照那个速度5000米以后就彻底废了,那是诱饵。我们的计划是在5000米开始加速,争取到第一梯队的中间,最后3000米再脱颖而出。一到了最后1000米的距离就拉得有点儿大了,我和陈排估计都能是前三名,实在不行前五名是跑不掉的。
我跟陈排在一起,他跑在我后面,只听见一片胶鞋踢踏的脚步声和粗重均匀的喘息声,还有枪支等金属零件和枪带撞击的声音。
到了5000米的时候我开始加速,但是跑了没多远我就发现陈排没跟上来。这跟别的没关系,完全是气场,他在我后面跑久了我不用回头就知道他在不在。我边跑边回头,看见陈排的速度还是没有提起来,就喊:“陈排!跟上!”
我也没有加速度,这时候某师侦察营的另一个高手已经从我身边过去了。我们赛前作战会议的时候,最害怕的10000米对手就是他,但是我现在顾不得了,因为陈排没有跟上来。
我再喊,谁知道陈排不仅没有跟上来,反而把速度降了下来。
我急了,连喊几声。
陈排的速度提了提,但是又慢下来了。
又有几个人过去了。
陈排冲我摆摆手,意思是顾不了那么多了,你赶紧走。
我虽然已经可以算是个兵,但是我对部队的荣誉感没有那么强烈,在我眼里,兄弟的感情是第一位的。我后来能做到令行禁止,不完全是因为苗连是我的连长,更因为我真的佩服他。
我怎么可以丢下自己的兄弟呢?
我快步跑回去,陈排大吼:“你回来干什么?!赶紧跟上!”
我一把抓住他的弹匣袋子:“我带你跑!”
陈排:“浑蛋!赶紧走!”
我不管他,拉着他往前猛跑。
结果在上一个60度的坡的时候,我一下子被拉倒了。我起来看看,陈排捂着右腿倒下了。
我当时就傻了,陈排会倒下?!
我们的陈排会倒下?!
不可能啊?!
我跑过去拉他,这回他没有拒绝我,把手伸给我。我用力一拉他,他刚刚起来又倒下了。
这回是怎么拉都起不来了。
我急忙要把他背起来,结果被陈排用枪推开了:“赶紧走!你已经落下不少了!把时间追回来!”
我都急哭了:“我背你去医护队!”
陈排:“你赶紧走!别管我!成绩!全连的成绩!”
我不走,陈排怒了,用枪砸我:“滚!赶紧滚!”
我近不了他的身,只能哭着绕着他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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