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巫山之会 (1)-《天涯洗剑录》
“我记得他来找我那天刚好下了一场大雪,我在外面练完功,回到家中,发现我夫人没在家,料知她必是去了一趟娘家,返回途中遇着大雪,故而迟了,就想出门去找她,黄三通径直走了进来,一见到我就喊:‘我带了件宝贝来,你要不要看看?’我心想:任凭你带来的是什么宝贝,大雪漫天,山路难行,我得先找到我夫人再说。我正准备离开,黄三通说了一句话,‘元气久氤氲,化作水火土。’我心想:这话说得虽是有道理,却也只是平常之见,可也算不得什么宝贝。”
“等我走到了门外,黄三通又说了一句,‘柔弱可持身,炼神常虚静。’我一听,倒是与我的心意甚是相合,却不知道该当如何才能做到‘柔弱可持身’,又如何将自己的心神练到虚静。我一边走,脑子里一边不停地响着这两句话,最后我实在按捺不住,转身跑回了家,见到黄三通就问,‘接下来是什么?’”
“黄三通似乎料定了我一定会回来,只是笑嘻嘻地和我说,‘心空身自化,随意任所之。’我越想越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简直妙不可言,就对他一伸手,说:‘拿来给我看。’黄三通并不推脱,掏出一本手卷给我,便是《洗髓经》。我自是久闻其名,当即翻阅起来。我才翻了头几页就隐隐感觉,这本手卷上所述的武功与平常的练功法门大异其趣,似乎开拓了一个全新的天地。可是如何能够走到那个天地当中去,一时之间却是无路可寻。我越读越有味,越想越入迷,浑然忘了时辰。”
孟去病心想:你为了《洗髓经》,竟把自己的夫人忘在了脑后,果然是个武痴,若是我爹,就断然不会。不过他只敢在心里想,却不敢说出来,只是恭恭敬敬地静坐倾听。
独孤小花说道:“那天晚上我夫人很晚才回来,我见她身上湿透,裙琚上满是泥泞,方才想起来竟是忘了去接她。我夫人却甚是通情达理,只说她走得乏了,想要早点休息,让我不必理她。我想这当然最好,便说了声‘夫人早点休息’,又与黄三通继续研读,想要尽早把这本手卷上的道理悟透。”
“可这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甚是艰难。连着五六天,我每天茶饭不思,躺下来脑子里也是不停地翻腾书卷上的字句,就索性和黄三通一道住在了书房里。直到有一天,我实在想得头疼,在院子里静坐,才发现我夫人神情甚是憔悴。我问她怎么了,她对我说,那天晚上回来之后,她大病了一场,如今已经好了。”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当时心里好生过意不去,就对她说:‘再有几天,我一定能想明白这本手卷上的道理。到那时候我好好陪你出门一趟,一路游山玩水,不尽兴便不回来。’我夫人只是笑笑,没有说话。我猜她是不信我说的话,便打定主意,这回一定要兑现,可是接下来连着过了一个多月,我和黄三通依旧是毫无进展。不仅毫无进展,反倒是我们两个人每每各持己见、争论不休,连开头两页都没有参悟明白。”
“到最后,黄三通对我说,‘看样子,单凭我们两个人的修为,要弄明白《洗髓经》上的道理怕是不够。我有一个主意。’我问他什么主意。他说:‘我想把武林七大门派的掌门一起邀来巫山,大家各凭本门武功心法,一道来参研这本手卷。’我心想:武林中人得了武功秘笈都恨不得一人独占,哪肯与别人分享?黄三通竟然有这番胸襟,倒是令人敬佩。当即说道:‘《洗髓经》原本是你得到的,你肯邀齐七大门派的掌门一道参研,当然是最好。’”
“黄三通说干便干,当即修书七封,命手下的教徒分别送给了少林寺方丈玄悲大师、武当派掌教真人洞灵道长、天台庵主持定清师太、泰山派掌门岳擎天、雪山派掌门叶孤鸿、丐帮帮主成无涯和神剑山庄庄主江青峰。那时候光明教只是一个小小的帮派,黄三通名声不显,怕是书信送到,人家瞧之不上,特意在每封书信的末尾附上了《洗髓经》开篇的一段话。这七个人在武林中名气最大、武功最高,以他们的武功修为,看到这段话,必然会舍下一切,赶来相聚。”
“在等这七个人来的时候,黄三通对我说:‘你家地方逼仄,可没法安顿七大掌门,不如我让人去乌云顶上盖一座竹楼。等人到齐了,我们一起住在竹楼之上,仰观天象、俯瞰山川,大有遗世独立之慨,正合于参悟这本旷世秘笈。’我说:‘这种事情你不必和我商量,只管去做就是。’那时候我心里就在想:若要读懂一册书,你得弄明白写书之人究竟是什么人,因于何种机缘才写了这册书,惟有悉心揣摩他的所思所想,才是参悟《洗髓经》的门径所在。七大掌门一时半会来不了,黄三通又要忙着指派人手修建竹楼,我便正好搞明白究竟是什么人写出了这本《洗髓经》。”
“因是之故,虽说接下来一段日子我没有再读《洗髓经》,却也是每日翻检各种史书、笔记,忙得不亦乐乎。我心里想:许给我夫人出门游玩之事不知道又要耽误到哪一天。我心中惭愧,便越发地躲在书房里,不敢出去,免得碰到我夫人。好在我夫人也从不进我的书房,每日里只是吩咐下人送来饭菜。”
“就这么又过了一个来月,竹楼盖好了,七大门派的掌门也陆陆续续到了六个。惟有神剑山庄的江青峰说是有事在身,要迟到一些日子,故而派来的是沐青城。我们都说,沐青城在神剑山庄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既然来了,便一起住进竹楼,与其他六位掌门一道参研《洗髓经》。可是这沐青城坚辞不允。我们想着江青峰反正随后就到,便也不再强求。”
“临去乌云顶的前一天晚上,我从书房搬了出来,重新搬回内室。晚上我夫人对我说,‘来了这么多一等一的高手,《洗髓经》上的奥秘想必很快就能解开。你早点回来。’那时候我已经模模糊糊猜到了写这本书的人是蒋世谟,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将他的生平发掘出来,揣摩他写《洗髓经》的心境,对夫人的话只是敷衍应付了几句。我好像听到夫人叹气之声,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我便没有再问下去。”
“等我们八个人住进了乌云顶上的竹楼,我才发现,我夫人的想法错了,原本是我和黄三通两个人有两种读法,现在却变成了八个人有八种读法,争吵得越发厉害。这六位掌门的武功、见识自然都是极高的,可是路数毕竟有所不同,少林派讲究浑厚刚劲,武当派则是以虚应实、绵延不绝,泰山这个地方,一个人做皇帝的总是要去山上祭天拜地,泰山派的武功兴许是受此熏染,总让人觉得有一种盛气凌人的霸气。至于雪山派,不消说,一个字,冷,所以乌云顶上叶孤鸿整天介冷冰冰的一张脸,成无涯偏就喜欢作弄他,一会说要请他喝花酒,一会又说要带他去吃狗肉。叶孤鸿生气不过,住进竹楼没多久,就和他动起手来。当时叶孤鸿使出雪山派的‘满天星剑法’和‘冰霜掌’,隔得老远都能感觉到寒气逼人,当真厉害。成无涯的武功看着驳杂,无师无门,自成一派,这里学一拳、那里学一腿,却能随手拿来,融会贯通,遇到应敌不过,就索性自创一招,倒也管用,若不是被众人劝开,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去。”
“至于定清师太,虽说是出家人,又是六位掌门人当中唯一的女流之辈,却是无人敢小觑了她,谁都知道,天台庵的功夫看着内敛含蓄,却像绵里针,轻捧在手自是没事,若要用力去捏,反倒伤及自己,更不用说天台庵还有‘无影弩’这等的暗器。”
“这六位掌门武功卓绝、见识超群,再加上黄三通和我,各凭己力、相互启发,一道参研《洗髓经》,怕是近三百年内都不曾有过相似的情形。我们每日环坐于竹楼之上,由一人立于当中,诵读一段,随后每人各抒己见,余下众人再分别设难辩驳,如此循环往复。”
“我们本以为,经此八人合力,终能解开《洗髓经》的奥秘,却不料才开始三天,便陷入了同样的困境,每个人各持己见,相互争论不休,为此连洞灵道长都差点和岳擎天交起手来。当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一会被《洗髓经》上一段难懂的话缠住,一会又回忆起白天的情形,我心里想:也许黄三通的主意并不管用,读通《洗髓经》,靠的不是群策群力,而是要搞明白蒋世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写出这本秘笈。”
“第二天早上我走进楼顶的大堂,发现其他人都已经到了,他们好像商量定了一件事,看到我来,岳擎天就说了,‘我们都是练武之人,得到的又是一本武功秘笈,既然大家对经文的解法不同,就应该以武定胜负,各凭自己的解法,将经文转化为武功,比试一场,谁赢了,谁的解法就是对的,就是对这段经文的确切解释。进一步阐明后续的经文,便都要以此为据。’我一听,心里隐隐觉得甚是不妥,但是看到玄悲大师、定清师太和成无涯这些人也都无异议,便也只好忍着没有说出来。”
“说起来,这个法子倒也颇有道理,毕竟《洗髓经》上记载的是一套绝世的武功,虽说独辟蹊径、发前人所未发,以至于极是费解,归根到底是能使研习者的武功有所长进。由此可见,拳脚上论输赢,倒不失为裁定谁的解法更好、谁的解法更劣的一个好方法。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好处就是,若是仅限于嘴上说说,难免会有人怕由此将本门武功的奥秘泄露出去,不肯直抒己见、言无不尽。可若是动起手来,必会顾及本门本派的声誉,岂肯轻易输给别人?势必要全力施为。”
“我看到黄三通站在旁边,大有一副全力赞同、踌躇满志的样子,脑子里不由得想起来曾经听过的一个来自域外的故事。说这个故事的人是个云游天下的行商,据他说,在域外有着各种各样的人,与我们的长相、发色、服饰,以至于言语、饮食,俱都大相径庭。在其中一个地方,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天上的神灵不知为何憎恶起地上的生灵,便用泥土做了一个绝色的女子,把她嫁给地上的一个愚人,将种种的灾难做成陪嫁,藏在了那女子所带的盒子里。等到了人间,那女子打开盒子,种种预料不到的灾难便降临到了尘世。”
“我当时心里想,这种做法会不会就像是打开了那个盒子,最后带来预料不到的灾难?”
”